上一次说《忆江南》这个词牌，引用了大诗人白居易的三首作品。苏杭的魅力，也在古旧的诗词中焕发新生。《忆江南》词牌名篇不多，但对于我而言，有吸引力的却不少。在此选柳如是的《梦江南·怀人》（即《忆江南》）二十首与大家分享。且看心思玲珑，情感细腻的女才子，会与这个词牌发生如何奇妙的化学反应。
作者与背景
柳如是（年～年），本名杨爱，字如是。因读辛弃疾《贺新郎》中：“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故自号如是。秦淮八艳之一。
崇祯八年，陈子龙与柳如是同居徐氏南楼，两人情投意合，却因种种因素，不得已劳燕分飞。即便如此，柳如是仍难忘旧情，在年寓言居西湖期间，写下《梦江南·怀人》二十首，追忆了与陈子龙相处的点点滴滴。小令前十阙以“人去也”开头，表达失去恋人后的迷惘。后十阙以“人何在”开头，描绘两人昔日相处的画面。
万茜饰柳如是文本
（其一）人去也，人去凤城西。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迷离。
（其二）人去也，人去鹭鹚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钿筝愁，罗幕早惊秋。
（其三）人去也，人去画楼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须红粉玉玲珑，端有夜来风。
（其四）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猜，一望损莓苔。
（其五）人去也，人去绿窗纱。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好处暗相遮。
（其六）人去也，人去玉笙寒。凤子啄残红豆小，雉媒骄拥亵香看，杏子是春衫。
（其七）人去也，人去碧梧阴。未信赚人肠断曲，却疑误我字同心，幽怨不须寻。
（其八）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强起落花还瑟瑟，别时红泪有些些，门外柳相依。
（其九）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愉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
（其十）人去也，人去夜偏长。宝带乍温青骢意，罗衣轻试玉光凉，薇帐一条香。
（其十一）人何在？人在蓼花汀。炉鸭自沉香雾暖，春山争绕画屏深，金雀敛啼痕。
（其十二）人何在？人在小中亭。想得起来匀面后，知他和笑是无情，遮莫向谁生。
（其十三）人何在？人在月明中。半夜夺他金扼臂，殢人还复看芙蓉，心事好朦胧。
（其十四）人何在？人在木兰舟。总见客时常独语，更无知处在梳头，碧丽怨风流。
（其十五）人何在？人在绮筵时。香臂欲抬何处堕，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微脂。
（其十六）人何在？人在石秋棠。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多少又斜阳。
（其十七）人何在？人在雨烟湖。篙水月明春腻滑，舵楼风满睡香多，杨柳落微波。
（其十八）人何在？人在玉阶行。不是情痴还欲住，未曾怜处却多心，应是怕情深。
（其十九）人何在？人在画眉帘。鹦鹉梦回青獭尾，篆烟轻压绿螺尖，红玉自纤纤。
（其二十）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又须牵，好否要他怜。
“红与绿”
在这二十首词中，曾多次出现了“红”与“绿”这两种颜色。红有红袖、红粉、红豆、红泪、红玉等，绿则有新芜、翠眉、翡翠、碧梧阴、莓苔、绿窗纱、碧丽、青獭、绿螺等等。而这些“红”与“绿”的出现，又都象征着什么呢？
红
“细雨湿将红袖意（其一）”
“红袖”一词最早出自南朝王俭《白紵词》之二“情发金石媚笙簧，罗袿徐转红袖扬。”指女子的襦裙长袖，后逐渐泛指女子。此处词人在细雨中踽踽独行，将与恋人分别后的迷惘寄托在了一片微茫的细雨中。细雨打湿了红袖，鲜艳的颜色也不复从前，一如词人与恋人分别后的形象。这里的“湿意”，也正是词人的“失意”。被打湿的红，在这里象征着失恋后的悲伤与迷惘。
“何须红粉玉玲珑（其三）”
红粉即古时女子化妆用的脂粉。引入《诗经·卫风·伯兮》中的一句话“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翻译如下“自从我的丈夫东行离开后？我的头发像飞蓬一样散乱，难道是因为没有膏脂供我梳妆打扮吗？只是我已经寻不到那个值得我为他描眉梳妆的人了。”这里作者表面说无须红粉，实际是在讲恋人离开以后自己懒于梳妆，放任自流的现状。红粉在这里象征着作者无法重拾的爱情。
“凤子啄残红豆小（其六）”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从王维的这首诗开始，红豆便被赋予了相思的意味。被鸟雀啄食过的红豆小的不堪入眼，却被词人清晰记录。此处残缺的红豆象征着词人被岁月销蚀却刻骨铭心的爱情。
“别时红泪有些些（其八）”
先说读音，这里的些字，并不读一些的些，而是音同“色”，少量之意。“红泪”一词，从来有两个解释，一是血泪，是说用情至深流下的泪水。其二是女子流下的泪水经过脸颊染上了脂粉，从而让眼泪带有红色。这阙词写作者与恋人分别之景，红泪在词中即是作者为爱情而留下的悲伤之泪。
提问，您认为此处的“红泪”是两种解释中的哪一种？（建议往上翻参考诗词原文）
私以为，应当是第二种解释——即沾染了脂粉的眼泪。原因有两点：其一：这首词描写的景象是落花瑟瑟，弱柳扶风的江南烟雨，而不是“红消香断有谁怜？”的悲歌。整体来说，情感是引而不发的。血泪之解释，情感上与景色风格不搭。其二：些些形容的是少量。与血泪的深沉也是不搭的，如果形容血泪，此处有更好的选择。
总而言之，红色在这些词中的出现，都与词人的爱情有关。词人一片痴心倾注笔墨，最终都凝成了一粒粒刻骨铭心的朱砂痣。
绿
说完了“红”，我们再看看“绿”。
“新芜深与翠眉低（其一）”
新芜，是刚刚冒出头的杂草。翠眉是古时黛螺所画之眉。青与翠在古诗词中也是青春的象征。最常见的如“青丝翠鬓”都用作形容乌黑亮丽的头发。新生的杂草弱不禁风。一如诗人正值青春却低锁的眉头。这里的绿色象征着诗人的忧伤与哀愁。
“人去绿窗纱（其五）”
这句写词人已经离开南楼的梳妆台。再没有为谁梳妆打扮的心情。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词人写离开了梳妆台，实际上是在讲离开了南楼故地，也离开了曾经的爱情和爱人。再也没有为谁梳妆打扮的心情。一腔愁绪无处排遣。这里的绿既象征着作者无法重拾的爱情，也是一抹无法安放的浓愁。
“篆烟轻压绿螺尖（其十九）”
绿螺指眉毛，更确切一点讲的话，是用螺黛（古时女子画眉用的颜料）轻轻描过的眉毛。篆烟指盘香烧成的烟缕。这里指篆烟一般轻盈的眉。整句词是写词人描眉，画到了尾部。后文写“红玉自纤纤”是在讲画眉时看到了自己轻盈的手指。红这个颜色又一次出现与绿形成对比。一如人去梦回的今与昔。
总而言之，绿色在词中的出现，都与诗人的愁绪有关。词人一片哀愁流于笔墨，最终都化成了一缕缕挥之不去的青烟。
其他
说完了词中的愁红怨绿，再谈一下小尧个人对这组词的看法：其一：这组词中的作品水平是参差不齐的。这也是挑选了几处进行赏析，而没有全部赏析的原因之一。如果我的读者们想要细细研读的话，建议挑选即可，没有必要通篇读遍。其二：这组词作中，可以看到很大的“花间词派”的影子，但又少了一分天真浪漫，多了一抹哀怨之情。说是哀怨，又哀而不伤，反而字里行间透漏着浓郁的思念。其三：这组词境界较小，境界大的好处在于词人的胸怀、气度得以更好地呈现，境界小的好处有如对景物的细节描写更加精致，情感表达更加细腻等等。词就显得更为细致。
陈子龙读完柳如是的这二十首作品以后，感慨万千，提笔也作了一阙《望江南双调》来追忆这段感情，录之如下：
望江南
思往事，花月正朦胧。玉燕风斜云鬓上，金猊香烬画屏中，半醉倚轻红。
无限意，消息更悠悠。弱柳三眠春梦杳，远山一角晓眉愁，无计问东流。
再给大家科普一个关于双调的冷知识。这一阙《望江南·双调》是真正意义上的双调词。为什么这样说？一般来讲，我们现在称的双调词，是指前后两阙相叠而成的词。比较著名的有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望江南·超然台作》等等。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些词不能算作双调词。因为这类词虽有上下两叠，但只用一调。在宋代是没有“双调”这个叫法的。像这类上下叠完全相同但只用一个调的词被称为“重头”。但汲古阁刻《宋六十名家词》校注、万树《词律》、清《钦定词谱》等权威著作都使用了“双调”这个名词，吴子律《莲子居词话》、杜文澜《词律校勘记》已指出该问题，然而“双调”这个叫法仍然随着大部分著作沿用至今。
最后，卑微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