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鳃男孩与不长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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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aa死掉了。”

电话铃响的时候,鱼男正在给昨天种下的洋甘菊种子浇水。

“哪里得到的消息?”

“报纸讣告。”

电话里传来纸张皱折的声响,接着对方把讣告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语气相当平淡,像只是在读一则讣告一样。

鱼男放下杯子,靠在阳台的玻璃门上。

“唉。”那头传来短促的叹息。“相当严重的事故,肇事方是醉酒驾驶,死掉的不止艾aa一个人。”

“还有她家人吗?”鱼男想了一会问。

“我不清楚。”“她有家人吗?”

“当然是有的。”鱼男挂断电话,起身拿起水杯又放下。没错,她当然是有家人的,只是需要花时间弄清而已。

正如某人之前和他说的那样。“不管什么事,愿意花时间总是能弄清的。”

于是在葬礼举行的前一天中午,鱼男得到了女孩家的地址,和羊通了电话,他便决定前往那个地方参加葬礼了。其实出发前鱼男也考虑过地点的准确性,对一个二十多岁,家庭观念单薄到从无的女孩来说,地址极可能只是一个居住地的代称,葬礼是否在那儿举行鱼男也不得而知。不过事虽如此,他还是觉得一定得去,非去不可。哪来的固执,鱼男不知道。

从松珉联大到海西的南部大概三个半小时车程,两市之间有城际公交,一天四班,鱼男做的是早上六点的第一班车。

行车路线有相当一段路程是沿着海岸线的公路,虽说在沿海城市念大学,可对鱼男这种宿舍自习室食堂三点一线的人来说真正见过海的次数屈指可数。事实上,上次出校已经是去年冬天的事了。

窗外的海在雨季朝阳的照射下呈打开的微波炉的颜色,汽车电机嗡嗡的转着,鱼男不停地缓慢磨蹭他借来的不合脚的皮鞋。前方云层渐厚,大概再过一小时汽车就将驶入雨中,鱼男没带伞也没带水杯,早上接好冷却的热水被用来浇洋甘菊了,可是他一点也不急,觉得全然没有急的必要,眼下唯一的问题是脚下这双不合脚的皮鞋以及身上租来的西服。转弯处司机离合的钝感传到脚底,鱼男一早出门那种固执感已消失殆尽,这场葬礼前的路程成了任务一样的存在,葬礼本身则成了沉没成本效应的产物。

在鱼男即将适应皮鞋的空旷感的时候,终点站到了。于是他整理好西服的下摆拖着皮鞋下了车。海西的公交站台和松珉不同,这儿的站台宽敞且无遮蔽,更像火车月台,路上遇到的朝阳早就隐没在雨季的云层里,这个点的海西看起来和凌晨没有差别,站台、水洼、远处一大一小两条白狗以及他们相隔的空间,无不蒙上一层灰色,仿佛一切事物的影子都依附在事物本身上。思考了一会,鱼男还是决定在暴雨到来前买一把雨伞,因为西服是租的,总要好好还回去,况且穿着湿透的衣裳参加葬礼也不合时宜。

女孩家住企谷,距离海西市中心有段距离。鱼男从携带的地图上看到那里大片绿色的植被,在询问了多个路人后鱼男乘车赶往,3路转12路,得坐上好一会,好处是可以花更多时间适应不合身的西服以及皮鞋。

鱼男投了币,找了车厢后排的座位坐下。

和羊通电话那会,对方问起艾aa是谁,他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高中十班的,比我们低一届。”似乎这个身份介绍起来更顺畅。“和我一个大学。”

“明白。”“车祸死的?”

“嗯,司机醉酒肇事逃逸,死刑是免不了的。”

“真可惜啊,二十一岁。”“葬礼可曾举行么?”

“打听到了地方,正打算明天去看看。”

“嗯。”羊那边传来打印小票的声音。“我说,那是个不错的女孩吧。”

“是的。”他回答。

她的确是个不错的女孩。

第一次见aa是在大二万圣节那天校外的自习室。那天学校操场正举行荧光夜跑活动,听室友说有部门拉到了当地企业的赞助,因此活动盛况空前。校内图书馆因装修从七月封闭至今,校外自习室自然每日满员,今天倒是个机会,那里一定是没什么人的。

鱼男大一常去那家店,说是自习室,其实除了屋内四角摆放座位的隔间外,整个店更像大一些的咖啡馆,那儿不仅招待学生,无论什么人进到店里点上一杯喝的就可以坐一下午。老板看起来四十岁的样子,每天在店里播放山形瑞秋和BrandiCarlile的歌,有时候也播各种不知名的新古典乐。后者还好,余下那些要死要活的情歌在鱼男看来多多少少有些故作小资的嫌疑。

aa对此抱有相同的看法。

“人还不错,就是每天净放些听不懂的歌。”初识那天她这样向鱼男评价老板。“提琴拉的我心烦。”

艾aa穿厚呢子大衣,带质感厚重的眼镜,镜片不厚,不过边缘对于脸颊的缩放效应依旧明显,见面那天她笑过几次,很大声的笑,至少比喇叭里的音乐来的清晰,仿佛刻意地想倾听回声。

“我叫艾aa。”“愿望是有天能做一个可以飞行一辈子的热气球。”她向着对面的鱼男介绍起自己来。

汽车此时驶出隧道,窗外是被各种建筑分割的丑陋田野。

热气球。鱼男陷入了某种循环,那天她提起了热气球。这个意向一定在二人以后的对话里也出现过,可鱼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似乎女孩的死就像抽取藕丝般把这世上包括记忆在内的,所有关于她的事物都弄得残缺不全了一样。

“那时候,我逢人就说起那次热气球旅行。”

艾aa在第三次遇到的鱼男的时候说。

“其实那根本没有发生过,听我说故事的人一定也会这么想。”

“有些可笑的是,说到最后我自己也信了这么回事,故事也就变得越发完整起来,就像现在我和你说的这个版本。精彩极了,对不对?”

她有些得意。“好像我真的坐着热气球飞跃了十二瀑镇一样。”

“为什么要这么做?”鱼男问。

“想了解人类。”

“这就是我的方式。透过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装病,说土星的故事,热气球旅行什么的,观察他们的反应。”

“可曾了解了?”

“我想多少有一点。”

艾aa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了解了百分之七十的鱼男;鱼男也因为她的这种方留存了艾aa相当分量的记忆。

在这辆开往企谷的公车上,雨季的湿冷,衣装的不适,残缺的记忆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个劲地涌现出来,汇聚成钝钝的柴刀切割着鱼男和某种东西的连接。他不止一次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将断未断,而那个东西一旦断裂,必定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

窗外的建筑变得稀少,乡野每个站台之间的距离漫长无比,鱼男陡然忘却转站站台的名字,不过无所谓,固执感早已消失。到达企谷时间想必已然傍晚,葬礼是一定结束了的。

他把身子侧过来,任由思想覆盖。

迎接她死亡的,会是什么样的一场葬礼?

艾aa说过,自己初中毕业后就没回过老家,不过从记忆的片段里鱼男还是能拼凑出她老家镇子的大概样子——

极其无聊的镇。临近亖河的镇。镇子被堤坝和围墙包围,墙上画着褪色的宣传画,每当雨季来临的时候,所剩不多的颜料就会被冲走一部分。

房子们以同冬季晒太阳的龟一样的形状趴着,远处是镇子的信号塔,镇上澡堂黑乎乎的烟囱笔直耸立。镇子里充满牛羊粪便以及畜牧消毒水的味道。

“我家么?”

“房子倒是不大,可我种了不少植物。”

“种类很多啊。”“洋甘菊打理起来最费劲。每年都要新种下一波种子才可以。”

鱼男想,艾aa的家一定有着一处地势低洼的院子,这儿刚经历过暴雨,想必院子里积了不少水,那些植物大概是没人打理的,空置的花盆摆满角落,积水已经蓄成墨绿色。就是这么一处院子

艾aa七年未见的亲人们在那儿为她举行葬礼。

鱼男结束幻想的时候,车子已经快到底站了。亖河坝。艾aa镇子上的人们领取消毒水的地方。此刻车上只剩下鱼男一个人。气流侵袭着窗户,雨季的晚霞淡到像是用半管过期颜料涂抹整片天空。

他在亖河坝下了车。站台依旧宽阔,比市区里多了黑色的栏杆,脚底的亖河在黑暗里打着旋流淌。艾aa说起过她家乡的流浪狗,它们傍晚会沿着亖河坝上的栏杆撒尿标记领地,鱼男等了好一会,栏杆另一边的闸口附近终于出现了一只罗素梗样貌的灰色土狗。鱼男向它招手,啧啧的唤它,狗不紧不慢的跑过来。鱼男捡起一块石头,奋力朝着远处丢去,狗于是撒欢似向着那个方向的跑开了。

他想打开便签记下点什么,今天的目的也好,此刻的景象也好,可无论如何也没有掏出纸笔的力气。

还有三个月鱼男就将毕业,结束自己浑浑噩噩的大学生涯,四年里,高中的约束在这不复存在,鱼男也就如同吸水的海绵一般获得了其原有的重量,这四年养乐多、游戏、艾略特诗集充斥鱼男的生活。虽说有不学无术的嫌疑,可成绩什么的倒也还说得过去,鱼男也因此在校招上找到份还不错的工作

此刻,一切负担都主动或被动地离去,鱼男感到一种失去弹性的轻松,仿佛接下来的一切都将顺利无比地到来,进行,结束。

“是这样吗?”他问自己。

“是的。”他回答。

回去的车上,鱼男拨通了羊的电话。

“结束了?”

“嗯。”

“好受些么?”

“或许吧,记起来很多东西,算是出乎意料的收获。”

“哦。晚上回来这边喝点酒吗?”

“不了。”“帮我去超市买两包烟吧。”

“哪种?”电话那头有些惊讶。

鱼男想说买一种我喜欢的香烟。可下一瞬就觉得这回答太aa化。于是在脑海里搜索香烟的种类——长条的薄荷烟,父亲爱抽的红白色包装的香烟,初中同学吹嘘过的牛奶味道的香烟,可他却怎么也找不出自己想要的那种烟来。

其实鱼男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哪种香烟。

没错。“想找一支烟抽,自己喜欢的那种。”仿佛这只是一个空落落的理想,落实起来,就和以往所有试图去实现的理想一样,摸不清方向了。

“算了,不用了。麻烦你了。”鱼男说罢挂断了电话,裹紧衣服睡了过去。

鱼男回到海西市中心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雨不再烦闷地飘洒,他错过了最后一班城际公交。空气冷极了,街道上弥漫着白雾,仿佛整座城市的人一齐点燃篝火。鱼男熟练地穿行其中。

“热气球飞跃十二瀑镇。”鱼男对着站台说,像在念咒语来消除乖戾感。

不记得多久以前,鱼男曾被艾aa邀请过到冲积平原捡拾漂流木,两人花上半个晚上的时间,把原木堆成堆后点燃篝火。

那天鱼男穿了件掉皮的夹克衫,艾aa穿了件高领毛衣,都非御寒效果卓越的衣物,加上两人身上都被水沾湿了部分,空气湿冷,他们静静地等待篝火摇晃着烧到最中央那棵粗大的原木上。火光最终稳定成叫人安心的形状。

“不觉得篝火里有某种特殊的意义?”她问到。

“不觉得。”

“那?觉得我奇怪?”

“也没有。”鱼男铺开双手吸收篝火的热量,“我可能理解不了你说的什么,毕竟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

“不过能感觉到你是个不错的人,可以说比我身边绝大部分人都要好。”

“你没必要了解我的。”艾aa靠着鱼男坐下来,“我么,一具空壳而已。”她仰起头来。

“说起来就像生活在海里,没长出鳍的小鱼。”

“觉得生活困难极了?”

“是啊,各种原因。不然也不会通过那些方式去理解人类。”

“我说,你在使用新的方式吗?”鱼男半开玩笑地说。

“当然没有啊。”艾aa也伸出手来取暖。火光下她的手掌几近透明。“在篝火前我是百分百诚实的。”

艾aa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枕在鱼男的肩上。星星几近消失,原木堆只剩中间那棵最大的木头散发着暗橙色的光晕。看样子,时间过去了三个小时或是更久。

“喂。”她有些郑重地说,“就这样一起死掉好不好。”

“当真?”

“当真。”

“怎么个死法。”

“你告诉我你的决定我再告诉你这些。”

“还不是时候。”鱼男搔了搔额头。“起码等篝火燃尽了再说。”

“我也觉得。”她深吸一口气。

“活到二十六岁。”艾aa像宣读誓言一般说出这句话。“然后死掉。”

二零一八年三月,她死了,二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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