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洞人用红色埋葬三联新知

文/奚牧凉全文刊登于《新知》年第6期(总第18期)《红色专辑》现在的游客如果来到北京市房山区周口店猿人遗址,在游览完最负盛名的、抗战前曾发现“北京人”头盖骨的猿人洞后,拾级而上,至周口店龙骨山的山顶,便会于此发现一处向下延伸10余米的幽深洞穴。这里就是顾名思义,“山顶洞人”的发现之处。虽然山顶洞洞口最下层的堆积与含有“北京人”化石的堆积的顶部相连,年,“山顶洞人”遗址也是因清理寻找“北京人”遗址堆积的界线而发现,但于此安眠的8个不同性别、年龄的个体,却与“北京人”有着十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的年代差距;换言之,“山顶洞人”与“北京人”,不是“邻居”——测年结果表明,发现有人类头骨的山顶洞下室文化层,堆积年代为距今2.7万年左右。2.7万年是个什么概念?按照考古学者的分法,此时的人类文明已行至旧石器时代晚期,人类文明距离从狩猎采集转为农业畜牧,从旧石器时代转为新石器时代,只余咫尺之遥。再过约七千年,在今江西省万年县,陶器便已出现于人类手中;再过约两万年,在今河北省磁山县,定居于此的人类已将约50吨的小米贮存于地下的窖穴。而在山顶洞发现的穿孔制品,也证明了“山顶洞人”于技术乃至思维层面,正大步流星地朝新石器时代发展——1件骨针、1件钻孔的小砾石、7件穿孔石珠、12件穿孔兽牙、3件钻孔的海蚶壳、1件钻孔的鱼骨……“山顶洞人”不仅已有了能在直径3.3毫米的骨针一端刮挖出很细小孔的巧手,而且可能还已有了“自我装饰”的意识:很多穿孔兽牙的表面和孔部都被磨光,表明它们曾经过长时间的使用,其中五枚兽牙在出土时,更是排列成半圆形,这暗示了“山顶洞人”也许如今人佩戴珍珠项链一般,将这些穿孔制品穿连成串,佩戴于头部、颈部等处。这些对精神世界追求的实物线索,是在此前的中国旧石器时代早、中期不曾发现过的;而到了“山顶洞人”的时代,“爱美之心”,则可能已“人皆有之”。对精神世界追求的产生,既是人类脑部进化的成果,也是人类生存能力提高、不用总忙于狩猎采集因而闲暇时间增多、开始注重与探索无关物质的需求的文明标志。还有一项证据,让考古学者同样推定“山顶洞人”可能已有了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只是它相比而言有些匪夷所思——赤铁矿。赤铁矿,顾名思义,它是铁的一种红色矿物(主要成分为氧化铁);中国古人用来做颜料和药品的赭石,其实就是赤铁矿。在山顶洞下层文化层的3枚完整人类头骨(一男二女)与一部分躯干骨旁边,考古学者发现了赤铁矿的粉粒。与此相呼应,有的穿孔制品上也有类似发现,如穿孔石珠、钻孔鱼骨表面也染有赤铁矿粉,钻孔小砾石底部也残留有红色;而这些穿孔制品,很多同样分布于“山顶洞人”的骸骨周围。这些现象共同表明,赤铁矿出现于山顶洞的文化层中,绝非偶然,而很可能是“山顶洞人”的有意为之;考古学者发现的“山顶洞人”的骸骨,也应该不是被随意遗落、抛弃或冲运于此的,而是出于有意的安排,即,人类有意的“埋葬”的。实际上迄今为止,于山顶洞发现的这处“墓葬”,仍是中国旧石器时代考古史上的孤例;也就是说,这些细微的赤铁矿粉粒,却暗示着这样一条重要结论:至少从“山顶洞人”的时代起,墓葬便已在中华大地上出现了。但赤铁矿引发考古学者的思考,到此还无法为止:为什么要撒赤铁矿?红色有什么含义?为什么生者的饰物与死者的葬地,都要用红色沾染?……考古学界有句玩笑话:古人精神世界的问题,如果解释不清,就都可用“原始宗教意识”笼而统之。因为除非发现文字,通过研究“不会说话”的古代物质遗存以研究历史的考古学,往往并不容易确凿地触碰到古代物质遗存背后的人类精神世界。所以,仅仅将这些赤铁矿称为古人“原始宗教意识最初表现”的实例之一,绝不会是“为何埋葬地中残留赤铁矿”(“赤铁矿现象”)的最后谜底。更何况,“赤铁矿现象”也不仅于山顶洞,甚至不仅于旧石器时代,不仅于中华大地;这一现象贯穿时代、广布世界,似乎冥冥暗示着某种潜藏于全人类文明源头的“旧梦”,正引导着我们今人走入古人那神秘的精神家园。遍布古今中外的“红色”在世界范围内,斑斑可考的人类旧石器时代埋葬地中残留赤铁矿乃至红色的现象,还有:(1)年,法国香斯拉特的列蒙丹巨岩洞穴中发现一具人骨化石,其上撒有赤铁矿粉粒。因其腿骨与胫骨相折叠,证明死者经过人工的压抑,系人工埋葬无疑。(2)年,捷克布尔诺市的一处洞穴中发现一具人类遗骨,其周围发现众多殉葬品,如六百多颗角贝、石制圆盘和象牙偶像等。遗骨及殉葬品上染有赤铁矿。(3)年,于英国威尔士的巴渭兰洞穴发现一具无头盖男人骨架,周围有猛玛头盖骨和介壳等。因人骨及周围殉葬品上染有红色,发掘者将死者命名为“巴渭兰的红色女郎”。(4)上世纪早期在肯尼亚西部的甘宝洞穴中,发现一旧石器时代晚期人骨架,其上盖赤铁矿粉末。(5)在苏联伊尔库次克附近的马尔他村,一处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住处下发现一具幼儿骨架,周围散布红色颜料……即便到了旧石器时代与新石器时代的交界期“中石器时代”,乃至新石器时代早期,“赤铁矿现象”仍然不乏实例:年起于巴勒斯坦的爱恩·马拉哈发掘的葬地,撒有赫石,周围筑红色护墙。该遗址处于中石器时代向新石器时代的过渡阶段,距今约一万年;年,在广西桂林甑皮岩洞穴的新石器时代文化层中,发现18具人类骨骼,有的骨架上染有赭色矿粉粒……中国至新石器时代,“赤铁矿现象”又开始逐渐被案例频出的另一种红色矿物——朱砂(主要成分为硫化汞)——的残留现象所取代。仰韶时代(新石器时代晚期),“朱砂现象”尚在墓葬中发现不多、比例不高,但分布广泛,且形式已包括4种:在填埋墓葬时撒入墓圹、涂撒在尸骨尤其是头顶骨之上、涂撒在随葬品之上和铺设于墓底,其中前3种形式即与此前的“赤铁矿现象”相仿,似乎是“赤铁矿现象”的延续,而第四种虽肇始于仰韶时代中晚期,但随后逐渐成为主流。至龙山时代(新石器时代末期),“朱砂现象”的分布范围出现收缩,主要集中于陶寺文化的范围之内(主要位于今山西省南部),并以铺设于墓底为主,但其在陶寺文化内部可谓蔚为大观,不仅贯穿了陶寺文化的整个存续时间,甚至有了制度化的倾向。至二里头文化(大体相当于夏代晚期)、二里岗文化(大体相当于商代早期),“朱砂现象”的分布范围又重新扩大,可能最远已及至今青海省;对朱砂的使用也更为规范,有的墓葬使用的朱砂竟厚达8厘米。很明显的是,“朱砂现象”从仰韶时代起,就与墓主人的等级、地位息息相关,例如在二里头遗址中,长度达两米以上的大中型墓,几乎无一例外均使用了朱砂。这虽然并不意味着所有上等人的墓葬中都有朱砂发现,但在下等人的墓葬中,“朱砂现象”确实难觅踪迹。是的,自古以来中国朱砂的主产地,都位于今湖南省、贵州省、重庆市一带,对于北方而言,朱砂是一种珍贵的礼制性资源,自然要成为上层社会的禁脔。那么进而的问题是,位于黄河流域的古人,当年是怎么得到朱砂的呢?一条重要的古代朱砂商贸水道,即是汉江的支流丹江,它从秦岭南麓发源,流经今河南省,最后在今湖北省与汉江交汇。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方辉提出一种观点:陶寺文化时期,就有一群航行在丹江上的商人——如位于今山西省芮城县的清凉寺墓地的主人,他们的墓中也发现了普遍的“朱砂现象”——向北贩运南方的朱砂乃至青铜原料,同时又将北方出产的盐贩运至南方。这条商路,甚至可能成为了“丹江”(或古称“丹水”)得名的原因。红色:最早的七情六欲?行文至此,那么无论是赤铁矿抑或朱砂,无论是撒入墓中、涂在人骨或随葬品上,还是铺设于墓底,在埋葬地中使用红色,到底是出于什么缘由呢?有的研究者从“红色”的意义入手。太阳、火焰、血液、熟透的果子……这些鲜艳的、热烈的、有生命力的事物,都是红色的。直到今天,红色仍然有着独特的象征意义,如“红色革命”、“红军”、“五星红旗”……研究者进而认为,正是出于对红色的热爱,古人才要在埋葬地中使用红色,正所谓“饰终”;他们要让这种鲜明、活跃的颜色,长伴死者,以祈求避灾图祥。还有一种“民族志”的研究方法,通过调研现今世界范围内土著居民的行为,以对古人行为的缘由做出推测。这种方法已有很多能令人大开眼界的案例可资参考:如19世纪末期,英国人类学家海顿于澳大利亚与新几内亚之间的托雷斯海峡里的墨里群岛,目睹过当地的人们惯常把已死的亲属制成干尸,并将干尸涂成红色,还饰以各种装饰。又如在新几内亚莫尔比斯港有一个莫图斯村,上世纪20年代当村里有人死去后,人们先将死者的尸体安置在一张席子上,由其亲属在其肘部、膝部涂满赤铁矿粉末,然后才将尸体放进墓穴中。再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民族学家于新几内亚高地的原始部落里,也目睹过这样的葬俗:“将死者的尸体涂上红土”,再“做成木乃伊,并把木乃伊再次涂上红土,安置于村落的后山上,人们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看望死者。”通过对民族志案例的研究,一些研究者认为,红色象征了血液,在埋葬地中使用红色,就相当于为死者补充、保住了血液,进而可以保全生命、守住灵魂。当然,古人也能明白,死者不能复生。所以使用红色毋宁说是生者在向死者表达一种美好的祝愿,哪怕死者只能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精神丰沛地“存活”。如今,将死者与红色相联系的现象,已从现代社会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或是更为复杂的丧葬礼俗与信仰,或是出于无神论而对丧葬行为的简化甚至省略。无论如何,这都是人,这种地球上唯一对精神世界有所追求的生物,通过千万年智慧的积累,逐渐行至的阶段。自此回望,当年只知用赤铁矿撒满同伴骸骨四周的古人,会不会显得有些天真幼稚?但须知,这种迄今于中国发现的最早的丧葬行为,展现出的是万年前的人类在吃饱穿暖这些物质需求外,很可能还拥有了七情六欲,已会为故去的同伴悲恸、祈福。甚至于可以说,这一抹鲜亮的红色,就见证了人有别于了兽,而成为了人的文明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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