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一卷
第一章
省会N市的一家旅馆的大门口,跑进了一辆讲究的、有软垫子的小小的篷车,这是独身的人们,例如退伍陆军中校、步兵二等大尉,有着百来个农奴的贵族之类——一句话,就是大家叫作中流的绅士这一类人所爱坐的车子。车里面坐着一位先生,不太漂亮,却也不难看;不太肥,可也不太瘦,说他老是不行的,然而他又并不怎么年轻了。他的到来,旅馆里并没有什么惊奇,也毫不惹起一点怎样的事故;只有站在旅馆对面的酒店门口的两个乡下人,彼此讲了几句话,但也不是说坐客,倒是大抵关于马车的。“你瞧这轮子,”这一个对那一个说,“你看怎样,譬如到莫斯科,这还拉得到吗?”“成的,”那一个说,“到
马车一进了中园,就有侍者,或者是俄国客店惯叫作伙计的,来迎接这绅士。那是一个活泼的、勤快的家伙,勤快到看不清他究竟是怎样一副嘴脸。他一只手拿着抹布,跳了出来,是高大的少年,身穿一件很长的礼服,衣领耸得高高的,几乎埋没了脖颈,将头发一摇,就带领着这绅士,走过那全是木造的廊下,到楼上看上帝所赐的房子去了。房子是极其普通的一类,因为旅馆先就是极其普通的一类,像外省的市镇上所有的旅馆一样,旅客每天付给两卢布,就能开一间幽静的房间:各处的角落上,都有像梅干似的蟑螂在窥探,通到邻室的门,是用一口衣橱挡起来的,那边住着邻居,是一个静悄悄、少说话,然而出格的爱管闲事的人,关于旅客及其个人的所有每一件事,他都有兴趣。这旅馆的正面的外观,就说明着内部:那是细长的楼房,楼下并不刷白,还露着暗红的砖头,这原先就是不太干净的了,经了厉害的风雨,更加黑沉沉了。楼上也像别处一样,刷着黄色。下面是出售马套、绳子和环饼的小店。那最末尾的店,要确切,还不如说是窗上的店,是坐着一个卖斯比丁①的人,带着一个红铜的大茶壶
这旅客还在观察自己的房子的时候,他的行李搬进来了。首先是有些磨损了的白皮的箱子,一见就知道他并不是第一次走路。这箱子,是马夫谢利凡和随从彼得鲁什卡抬进来的。谢利凡生得矮小,身穿短短的皮外套;彼德鲁什卡是三十来岁的人,穿一件分明是主人穿旧了的宽大的常礼服,有着正经而且容易生气的相貌,以及又大又厚的嘴唇和一样的鼻子。箱子之后,搬来的是桦木块子嵌花的桃花心木的小提箱,一对靴楦和蓝纸包着的烤鸡。事情一完,马夫谢利凡到马房里照料马匹去了,家丁彼得鲁什卡就去整顿狭小的下房,那是一个昏暗的狗窠,但他却已经拿进他的外套去,也就一同带去了他独有的特别的气味。这气味,还分给着他立刻拖了进去的袋子,那里面是装着侍者修饰用的一切家伙的。他在这房子里靠墙支起一张狭小的三条腿的床来,放上一件好像棉被似的东西,蛋饼似的薄,恐怕也蛋饼似的油;这东西,是他问旅馆主人要了过来的。
用人刚刚安顿好,那主人却跑到旅馆的大厅里去了。大厅的大概情形,只要出过门的人是谁都知道的:总是油上颜色的墙壁,上面被烟熏得乌黑,下面是给旅客们的背脊磨成的伤疤,尤其是给本地的商人们,因为每逢市集的日子,他们总是六七个人一伙,到这里来固定喝几杯茶;照例是烟熏的天花板,照例是挂着许多玻璃珠的乌黑的烛台,侍者活泼地转着盘子,上面像海边的鸟儿一样,放着许多茶杯,跑过那走破了的地板上蜡布的时候,它也就发跳,发响;照例是挂满了一壁的油画;一句话,就是无论什么,到处都一样,不同的至多也不过图画里有一幅乳房很大的水妖,读者一定是还没有见过的。和这相像的自然的玩笑,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从什么人,从什么地方弄到我们俄国来的许多历史画上,也可以看见;其中自然也有我们的阔人和美术爱好者听了引导者的劝诱,从意大利买了回来的东西。这位绅士脱了帽,除下红色的围巾,这大抵是我们的太太们亲手编给她丈夫,还恳切地教给他怎样用法的——现在谁给一个鳏夫来做这事呢?我实在断不定,只有上帝知道罢了,我就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围巾。总而言之,那绅士一除下他的围巾,他就叫午膳。当搬出一切旅馆的照例的食品:放着替旅客留了七八天的白菜汤,还有脑子烩豌豆,青菜香肠,烤鸡,腌黄瓜,以及常备的甜的花卷儿;无论热的或冷的,来一样,就吃一样的时候,他还要使侍者或是伙计来讲种种的废话:这旅馆先前是谁的,现在的东家是谁了,能赚多少钱,东家可是一个大流氓之类,侍者就照例地回答道:“啊呀!那是大流氓啊,老爷!”恰如文明了的欧洲一样,文明的俄国也很有一大批可敬的人们,在旅馆里倘不和侍者说废话,或者拿他开玩笑,是要食不下咽的了。但这客人也并非全是无聊的质问:他又详细地打听了这镇上的执政官、审判厅长和检察长——一句话:凡是大官,他一个也没漏;打听得更详细的是这一带的所有出名地主:他们每人有多少农奴,住处离这市有多远,性情怎样,是不是常到市里来;他也细问了这地方的情形,省界内可有什么疾病或者时疫:如猩红热、水疱之类,他都问得很细心而且仔细,也不像单是因为爱管闲事。这位绅士的态度,是有一点定规和法则的;连擤鼻涕也很响。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每一擤,他的鼻子就像吹喇叭一样。然而这看来并不要紧的威严,却得了侍者们的大尊敬,每逢响声起处,他们就把头发往后一摇,立正,略略低下头去,问道:“您还要用些什么呀?”吃完午膳,这绅士就喝一杯咖啡,坐在躺椅上。他把垫子塞在背后,俄国的客店里,垫子是不装绵软的羊毛,却用那很像碎砖或是沙砾的莫名其妙的东西的。他打呵欠了,叫侍者领到自己的房里,躺在床上,迷糊了两个钟头。休息之后,他应了侍者的请求,在纸片上写出身份、名姓来,给他可以去呈报当局,就是警察。那侍者一面走下扶梯去,一面就一个一个地读着纸上的文字:“六等官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地主,私事旅行。”当侍者还没有读完单子的时候,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却已经走出旅馆,到市上去逛去了,这分明给了他一个满足的印象;因为他发现了这省会也可以用别的一切省会来做比较的:最耀人眼的是涂在石造房子上的黄色和木造房子上的灰色。房子有一层楼的,有两层楼的,也有一层半楼的,据本地的木匠们说,这里的建筑,都美观得出奇。房子的布置,或者设在旷野似的大路里,无边无际的树篱中;或者彼此挤得一团糟,却也更可以分明地觉得人生和活动。到处看见些几乎完全给雨洗清了的招牌,画着花卷,或是一双长筒靴,或者几条蓝裤子,下面写道:阿小裁缝店。也有一块画着无边帽和无遮帽,写道“洋商瓦西里·菲陀罗夫”
第二天都花在访问里。这旅客遍访了市里的大官。他先到执政官那里致敬,这执政官不肥也不瘦,恰如乞乞科夫一样,制服上挂着圣安娜勋章,据人说,不远就要得到明星勋章了;不过他是一位温和的老绅士,有时还会自己在绢上绣花。其次,他访检察长,访审判厅长,访警察局长,访专卖局长,访市立工厂监督……可惜的是这世界上的阔佬,总归数不完,只好断定这旅客对于拜访之举,做得很起劲就算:他连卫生监督和市政建筑技师那里,也都去表了敬意。后来他还很久地坐在篷车里,计算着该去访问的人,但是他没有访过的官员,在这市里竟一个也想不出来了。和阔人谈话的时候,他对谁都是恭维。看见执政官,就微微地露一点口风,说是到贵省来,简直如登天堂,道路很出色,正像铺着天鹅绒一样;又接着说,放出去做官的都是贤明之士,所以当局是值得最高的赞颂和最大的鉴识的。对警察局长,他很称赞了一通这市里的警察,对副知事和审判厅长呢,两个人虽然还不过五等官,他却在谈话中故意错叫了两回“大人”
关于自己,这旅客避免多谈。即使谈起来,也大抵不着边际。他显着惊人的谦虚,这之际,他的口气就滑得像背书一样,例如:他在这世界上,不过是无足重轻的一条虫,并没有令人注意的价值。在他一生中,已经经历过许多事,也曾为真理受苦,还有着不少要他性命的敌人。现在他终于想要休息了,在寻一块小地方,给他能够安静地过活。因此他以为一到这市里,首先去拜谒当局诸公,并且向他们表明他最高的敬意,乃是自己的第一义务,等等。市民对于这忙着要赴执政官的晚宴的生客所能知道的,就只有这一点。那赴宴的准备,却足足费了两个钟头,这位客人白天里的专心致志的化装,真是很不容易遇见的。午后睡了一下,他就叫拿脸盆来,将肥皂抹在两颊上,用舌头从里面顶着,刮了很久很久的时光。然后拿过侍者肩上的手巾,来擦他的圆脸,无处不到,先从耳朵后面开头,还靠近着侍者的脸孔,咕咕地哼了两回鼻子。然后走到镜面前,套好前胸衣,剪掉两根露出的鼻毛,就穿上了绛红色的红红的闪闪的燕尾服。他这样地化过装,即走上自己的篷车,在只从几家窗户里漏出来的微光照着很阔的街道上驰过去。执政官府里,却正如要开夜会一样,里面很辉煌,门口停有点着明灯的车子,还站着两个宪兵。远处有马夫们的喊声;总而言之,应有尽有。当乞乞科夫跨进大厅的时候,他不得不把眼睛眯了一下子,因为那烛灯,以及太太们的服饰的光亮,实在强得很。无论什么都好像浇上了光明。乌黑的燕尾服,或者一个,或者一群,在大厅里蠢动,恰如大热的七月里,聚在白糖块上的苍蝇,管家婆在开着的窗口敲冰糖,飞散着又白又亮的碎片:所有的孩子们都围住她,惊奇地尽看那拿着槌子的善于做事的手的运动。苍蝇的大队驾了轻风,雄赳赳地飞过来,仿佛它们就是一家之主,并且利用了女人的近视和炫她眼睛的光,就这边弄碎了可口的小片,那边撒散了整个的大块。丰年的夏天,吃的东西多到吃不下去,它们飞来了,却并不是为了吃,只不过要在糖堆上露脸,用前脚或后脚彼此摩一摩,在翅子下面去擦一擦,或者张开两条前脚,在小脑袋下面搔一搔,于是雄赳赳地转一个身,飞掉了,却立刻从新编成一大队,又复飞了回来。乞乞科夫还不及细看情形,就被执政官拉着臂膊,去介绍给执政官夫人了。当此之际,这旅客也不至于糊涂:他对这太太说了几句不亢不卑,就是恰合于中等官阶的中年男子的应酬话。几对跳舞者要占地方,所有旁观的人们只好靠壁了,他就反背着两只手,向跳舞者很注意地看了几分钟。那些太太们大都穿得很好,也时髦,但也有就在这市里临时弄来应急的。绅士们也像别处一样,可以分成两大类:一类很瘦,始终钉着女人;有几个还和彼得堡绅士很难加以区别;他们一样是很小心地梳过胡子,须样一样是很好看,有意思,或者却不过漂亮而已,一张刮得精光的鸡蛋脸,也一样是拼命地跟着女人,法国话也说得很好,使太太们笑断肚肠筋,也正如在彼得堡一样。别一类是胖子,或者像乞乞科夫那样的,不太肥,然而也并不怎么瘦。他们是完全两样的,对于女人,不看,避开,只在留心着家丁,可在什么地方摆出一顶打牌的绿罩桌子来没有。他们的脸都滚圆,胖大,其中也有有着疣子或是麻点的;他们的发样既不顺直,也不卷缩,又不是法国人的Diablet’emporte
第二天,乞乞科夫被警察局长邀去吃中饭并且参加晚上的聚会了。饭后三点钟,大家入座打牌,一直打到夜两点。这回他又结识了一个地主诺兹德廖夫,是三十岁光景的爽直的绅士,只讲过几句话,就和他“你”“我”了起来。诺兹德廖夫对警察局长和检察长也这样,弄得很亲热;但到开始赌着大注输赢的时候,警察局长和检察长就都留心他吃去的牌,连他打出来的,也每张看着不放松了。次日晚上,乞乞科夫在审判厅长的家里,客人中间有两位是太太,主人却穿着有点脏了的便衣来招呼。后来他还赴副知事的夜餐,赴白兰地专卖局长的大午餐会和检察长的小小的午餐会,但场面却和大宴一样;终于还被市长邀去赴他家里的茶会去了,这会的花费,也不下于正式的午餐。一句话,他是几乎没有一刻工夫在家里的,回到旅馆来,不过是睡觉。这旅馆到处都相宜,显得他是很有经验很通世故的人物。每逢谈天,他也总是谈得很合拍的:说到养马,他也讲一点养马;说到好狗,他也贡献几句非常有益的意见;讲起地方审判厅的判决来,他就给你知道他关于审判方面也并非毫无知识;讲到打弹子他又打得并不脱空;一谈到道德,他也很有见识,眼泪汪汪谈道德;讲到制造白兰地酒呢,他也知道制造白兰地酒的妙法;或者讲到税关稽查和税关官吏,他也会谈,仿佛他自己就做过税关官吏和税关稽查似的。但在谈吐上,他总是带着一种认真的调子,到底一直对付了过去,却实在值得惊叹的。他说得不太响,也不太低,正是适得其当。总而言之,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从头到脚,是一位好绅士。所有官员,都十分高兴这新客的光临。执政官说他是好心人;检察长说他是精明人;宪兵队长说他有学问;审判厅长说他博学而可敬;警察局长说他可敬而可爱,而警察局长太太则说他很可爱,而且是知趣的人。连不太爱说人好话的索巴克维奇,当他在夜间从市里回家,脱掉衣服,上床躺到他那精瘦的太太旁边去的时候,也就说:“宝贝,今天我在执政官那里吃夜饭,警察局长那里吃中饭,认识了六等官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一个很好的绅士!”他的太太说了一声“嗯”,并且轻轻地蹬了他一脚。
对于我们的客人这样的夸奖,在市里传布,而且留存了,一直到这旅客的奇特的性质,以及一种计划,或是乡下人之所谓“掉枪花”,几乎使全市的人们非常惊疑的时候。关于这,读者是不久就会明白的。
第二章
这客人在市里住了一礼拜以上了,每天是吃午餐、赴夜会,真是所谓度着快乐的日子。终于他决心要到市外去,就是照着约定,去访问那两位地主,马尼洛夫和索巴克维奇了。虽然他下了这决心,似乎骨子里也还有别的更切实的原因,更要紧的事……但这些事,读者只要耐心看下去,也就自然会慢慢地明白起来的,因为这故事长得很,事情也越拉越广,而且越近收场,也越加要紧的缘故。马夫谢利凡得到吩咐,一早就在那篷车上驾起马匹来;彼得鲁什卡接到的却是留在家里,守着房子和箱子的命令。就在这里把我们的大角色的两个家丁,给读者来介绍一下,大约也不算多事的吧。当然,他们俩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仅仅是所谓第二流或者第三流的人物,而且这史诗的骨干和情节的展开也和他们无关,至多也不过碰一下,或者带一笔——但作者是什么事都极喜欢精细的,他自己虽然是一个很好的俄国人,而审慎周详却像德国人一样。当然也用不着怎么多的时光和地方,读者已经知道,例如彼得鲁什卡,是穿着他主人穿旧的不合身的灰色常礼服,而且有着奴仆类中人无不有的大鼻子和厚嘴唇的,这以外,也没有加添什么的必要了。至于性格,是爱沉默,不爱多言,还有好学的高尚的志向,因为他在拼命地读书,虽然并不懂得内容是怎样。“情爱英雄冒险记”也好,小学的初等读本或是祷告书也好,他完全一视同仁——都一样的读得很起劲;如果给他一本化学教科书,大约也不会不要的。他所高兴的并非他在读什么,高兴的是在读书,也许不如说,是在读下去,字母会拼出字来,有趣得很,可是这字的意义,却不懂也不要紧。这读书,是大抵在下房里,躺在床上的棉被上面来做的,棉被也因此弄得又薄又硬,像蛋饼一样。读书的热心之外,他还有两样习惯,也就是他这人的两个特征:他喜欢和衣睡觉,就是睡的时候,也还是穿着行立时候所穿的那件常礼服;还有一样是他有一种特别的臭味,有些像卧房的气味,即使是空屋,只要他搭起床来,搬进他的外套和随身什物去,那屋子就像十年前就已经住了人似的。乞乞科夫是一位很敏感的、有时简直可以说是很难服侍的主子。早上,这臭味一扑上他灵敏的鼻子,他就摇着头,呵斥道:“该死的混蛋!在出汗吧?回去洗澡!”彼得鲁什卡却一声也不响,只管做他的事;他拿了刷子,刷刷挂在壁上的主人的燕尾服,或者单是整理房间。他默默地在想什么呢?也许是在心里说:“你的话倒也不错的!一样的话说了四十遍,你还没有说厌吗……”家丁受了主人的训斥,他在怎么想,连上帝也很难明白的。关于彼德鲁什卡,现在也只能说这一点点。
马夫谢利凡却是一个完全两样的人……但是,总将下流社会来介绍给读者,作者却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因为他从经验得知读者们是很不喜欢认识下等人的。凡俄国人,倘使见着比自己较高一等的人,就拼命地去结识,和伯爵或侯爵应酬几句,也比和彼此同等的人结了亲密的友谊更喜欢。就是本书的主角不过是一个六等官,作者也担心得很。假使是七等官之流,那也许肯去亲近的,但如果是已经升到将军地位的人物——上帝知道,可恐怕竟要以傲然的对于爬在他脚跟下的人们那样的鄙夷不屑的一瞥了,或者简直还要坏,即使置之不理,也就致了作者的死命。但纵使这两层怎么恼人,我们也还得回到我们的主角那里去。他是先一晚就清清楚楚地发过必要的命令的了,一早醒来,洗脸,用湿的海绵从头顶一直擦到脚尖,这是礼拜天才做的——但刚刚凑巧,这一天正是礼拜天——然后刮脸,一直刮到他的两颊又光又滑像缎子,穿起那件闪闪的绛红色的燕尾服,罩上熊皮做的大外套,侍者扶着他的臂膊,时而这边,时而那边,走下楼梯去。他坐上马车,那车就咯咯地响着由旅馆大门跑出街上去了。过路的牧师脱下帽子来和他招呼;穿着龌龊小衫的几个野孩子伸着手,乞求着:“好心老爷呀,布施点我们可怜的孤儿!”马夫看见有一个孩子总想爬上车后面的踏台来,就响了一声鞭子,马车便在石路上磕撞着跑远了。远远地望见画着条纹的市栅,这高兴是不小的,这就是表示着石路不久也要和别的各种苦楚一同完结。乞乞科夫的头再在车篷上重重地碰了几回之后,车子这才走到柔软的泥路上。一出市外,路两边也就来了无味而且无聊的照例的风景:长着苔藓的小土冈,小的枞林,小而又低又疏的松林,焦掉的老石楠的干子,野生的杜松,以及诸如此类。间或遇见拖得线一般长的村落。那房屋的造法,仿佛堆积着旧木柴。凡有小屋子,都是灰色的屋顶,檐下挂着雕花的木头的装饰,那样子,好像手巾上面的绣花。几个穿羊皮袍子的农夫,照例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打呵欠。圆脸的束胸的农妇,在从上面的窗口窥探;下面的窗口呢,露出小牛的脸或者乱拱着鼻头的猪。一言以蔽之:千篇一律的风景。走了十五俄里之后,乞乞科夫记起来了,照马尼洛夫的话,那庄子离这里就该不远了;但又走过了第十六块里程碑,还是看不见像个村庄的处所。假使在路上没有遇见两个农夫,恐怕他们是不会幸而到达目的地的。听得有人问扎马尼洛夫村还有多么远,他们都脱了帽,其中的一个,显得较为聪明,留着尖劈式胡子的,便回答道:“您问的恐怕是马尼洛夫村,不是扎马尼洛夫村吧?”
“哦哦,是的,马尼洛夫村。”
“马尼洛夫村!你再走一俄里,那就到了,这就是,你只要一直地往右走。”
“往右?”马夫问道。
“往右,”农夫说,“这就是上马尼洛夫村去的路哇。它的名字叫马尼洛夫村。扎马尼洛夫村可是什么地方也没有的。一到那里,你就看见山上有一座石头的二层楼,就是老爷的府上。老爷就住在那里面。这就是马尼洛夫村。那地方,扎马尼洛夫村可是没有的,向来没有的。”
驶开车,寻马尼洛夫村去了。又走了两俄里,到得一条野路上。于是又走了两三以至四俄里之远,却还是看不见石造的楼房。这时乞乞科夫记起了谁的话来,如果有一个朋友在自己的村庄里招待我们,说是相距十五俄里,则其实是有三十俄里的。马尼洛夫村因为位置的关系,访问者很不多。宅邸孤零零地站在高冈上,只要有风,什么地方都吹得着。岗子的斜坡上,满生着剪得整整齐齐的矮草;其间还有几个种着紫丁香和黄刺槐的英国式的花坛。五六株赤杨处处簇作小丛,扬着它带些小叶的疏疏的枝杪。从其中的两株下面,看见一座蓝柱子的绿色平顶的圆亭,匾上的字是“静观堂”;再远一点,碧草丛中有一个池子,在俄国地主的英国式花园里,这是并不少见的。这岗子的脚边,沿着坡路,到处闪烁着灰色的小木屋,不知道为什么,本书的主角便立刻去数起来了,却有二百所以上。这些屋子,都精光地站着,看不见一株小树或是一点新鲜的绿色;所见的全是粗大的木头。只有两个农妇在给这村落风景添些活气,她们像图画似的撩起了衣裙,池水浸到膝弯,在拉一张缚在两根木棍上头的破网,捉住了两只虾和一条银光闪闪的鲈鱼。她们仿佛在争闹,彼此相骂着似的。旁边一点,松林远远地显着冷静的青苍。连气候也和这风景相宜,天色不太明,也不太暗,是一种亮灰的颜色,好像我们那平时很和气、一到礼拜天就烂醉了的卫戍兵的旧操衣。来补足这幅图画的预言天候的雄鸡,也并没有缺少。它虽然为了照例的恋爱事件,头上给别的雄鸡们的嘴啄了一个几乎到脑的窟窿,却依然毫不措意,大声地报着时光,拍着那撕得像两条破席一般的翅子。当乞乞科夫渐近大门的时候,就看见那主人穿着毛织的绿色常礼服,站在阶沿上,搭凉棚似的用手遮在额上,研究着逐渐近来的篷车。篷车愈近门口,他的眼就愈加显得快活,脸上的微笑也愈加扩大了。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一下车,他就叫起来了,“您到底还是记得我们的!”
两个朋友彼此亲密地亲吻,马尼洛夫便引他的朋友到屋里去。从大门走过前厅,走过食堂,虽然快得很,但我们却想利用这极短的时间,成不成自然说不定,来讲讲关于这主人的几句话。不过作者应该声明,这样的计划是很困难的,还是用大排场来描写一个性格容易。这里只好就是这样的把颜料抹上画布去——发闪的黑眼睛,浓密的眉毛,额上的深皱纹,俨然搭在肩头的乌黑或是血红的外套——小照画好了;然而,这样的到处皆是,外观非常相像的绅士,是因为看惯了吧,却大概都有些什么微妙的、很难捉摸的特征的——这些人的小照就难画。倘要这微妙的、若有若无的特征摆在眼面前,就必须格外地留心,还得将用鉴识人物所练就的眼光,很深地射进人的精神的深处去。
马尼洛夫是怎样的性格呢,恐怕只有上帝能够说出来。有这样的一种人:恰如俄国俗谚所谓的“不是鱼,不是肉”,既不是这,也不是那,并非城里的绅士,又不是乡下的农夫
于是离了开去,如果不离开,那就立刻觉得无聊得要命。从他这里是从来听不到一句像别人那样,讲话触着心里事,便会说了出来的泼辣或是不逊的言语的;每人都有他的特点:有的喜欢猎狗,有的以了不得的音乐爱好者自居,以为深通这艺术的奥妙;第三个不高兴吃午餐;第四个不安于自己的本分,总要往上钻,就是一两寸也好;第五个原不过怀一点小希望,睡觉就说梦话,要和侍从武官在园游会里傲然散步,给朋友、熟人,连不相识的人们都瞧瞧;第六个手段很高强,以至于起了要讽刺一下阔人或是傻子的出奇的大志;而第七个的手段却实在有限得很,不过到处弄得很齐整,借此讨些站长先生
在家里他不大说话,只是沉思,冥想,他在想些什么,也只有上帝知道罢了。说他在经营田地吧,也不成,他就从来没有走到野地里去过,什么都好像是自生自长的,和他没干系。如果总管来对他说:“东家,我们还是这么这么办的好。”他那照例的回答是:“是的,是的,很不坏!”他仍旧静静地吸他的烟,这是他在军队里服务时候养成的习惯,他那时算是一个最和善、最有教养的军官。“是的,是的,实在很不坏!”他又说一遍。如果一个农夫到他这里来,搔着耳朵背后说:“老爷,可以放我去缴捐款吗?”那么,他就回答道:“去就是了!”于是又立刻吸他的烟,而那农夫不过是去喝酒,他却连想也没有想到的。有时也从石阶梯上眺望着他的村子和他的池,说道,如果从这屋子里打一条隧道,或者在池上造一座石桥,两边开店,商人们卖着农夫要用的什物,那可多么出色呀。于是他的眼睛就愈加甜腻腻,脸上显出满足之至的表情。但这些计划,总不过是一句话,他的书房里总放着一本书,在第十四页间总夹着一条书签;这一本书,他是还在两年以前看起的。在家里总是缺少着什么;客厅里却陈设着体面的家具,绷着华丽的绢布,花的钱一定是很不在少的;然而到得最后的两把靠手椅,材料不够了,就永远只绷着麻袋布;四年以来,每有客来,主人总要预先发警告:“您不要坐这把椅子,这还没完工哩。”在另一间屋子里,却简直没有什么家具,虽然新婚后第二天,马尼洛夫就对他的太太说过:“心肝,我们明天该想法子了,至少,我们首先得弄些家具来。”到夜里,就有一座高高的华美的古铜烛台摆在桌子上了,铸着三位希腊的神女
一到生日,就准备各种惊人的赠品——例如琉璃的牙粉盒之类。也常有这样的事,他们俩都坐在躺椅上,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他放下烟斗来,她也放下了拿在手里的活计,来一个很久很久的身心交融的吻,久到可以吸完一支小雪茄。总而言之,他们这就是所谓幸福,自然,也还有别的事,除了彼此长久的接吻和准备惊人的赠品之外,家里也还有许多事要做,各种问题也是层出不穷的。例如食物为什么做得这样又坏又傻呀?仓库为什么这么空啊?管家妇为什么要偷东西呀?当差的为什么总是这么又脏又醉呀?仆人为什么睡得这么没规矩,醒来又只管胡闹哇?但这些都是俗务,马尼洛夫夫人却是一位受过好教育的闺秀。
这好教育,谁都知道,是要到慈善女塾里去受的,而在这女塾里,谁都知道,以三种主要科目为造就一切人伦道德之基础:法国话,这是使家族得享家庭幸福的;弹钢琴,这是使丈夫能有多少愉快的时光;最后是经济部分,就是编钱袋和诸如此类的惊人的赠品。那教育法,也还有许多改善和完成,尤其是在我们现在的这时候:这是全在于慈善女塾塾长的才能和力量的。有些女塾,是钢琴第一,其次法国话,末后才是经济科。但也有反过来:首先倒是经济科,就是编织小赠品之类,其次法国话,末后弹钢琴。总之,教育法是有各式各样的,但这里正是声明的地方了,那马尼洛夫夫人……不,老实说,我是很有些不敢讲起大家闺秀的,况且我也早该回到我们这本书的主角那里去,他们都站在客厅的门口,彼此互相谦逊,要别人先进门去,已经有好几分钟了。
“请啊,您不要这么客气,请啊,您先请。”乞乞科夫说。
“不能的,您请,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是我的客人哪。”马尼洛夫回答道,用手指着门。
“可是我请您不要这么费神,不行的,请请,您不要这么费神。请请,请您先一步。”乞乞科夫说。
“那可不能,请您原谅,我是不能使我的客人,一位这样体面的、有教育的绅士,走在我的后面的。”
“哪里有什么教育呢!请吧请吧,还是请您先一步。”
“不成不成,请您赏光,请您先一步。”
“那又为什么呢?”
“哦哦,就是这样子!”马尼洛夫带着和气的微笑说。这两位朋友终于并排走进门去了,大家略略挤了一下。
“请您许可我来介绍贱内。”马尼洛夫说,“宝贝儿!这位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
”乞乞科夫这才看见一位太太,当他和马尼洛夫在门口互相逊让的时候,是毫没有留心到的。她很漂亮,衣服也相称。穿的是淡色绢的家常便服,非常合适;她那纤手慌忙把什么东西抛在桌子上,整好了四角绣花的薄麻布的头巾。于是从坐着的沙发上站起来了。乞乞科夫倒也愉快似的在她手上吻了一吻。马尼洛夫夫人就用她那带些粘舌头的调子对他说,他的光临,让他们很高兴,她的男人,是没有一天不记挂他的。
“对啦,”马尼洛夫道,“贱内常常问起我:‘你的朋友怎么还不来呢?’我可是回答道:‘等着就是,他就要来了!’现在您竟真的光临了。这真给我们大大地放了心——这就像一个春天,就像一个新心灵的佳节。”
一说到心灵的佳节的话,乞乞科夫倒颇有些着慌,就很客气地分辩说他并不是一个什么有着大的名声或是高的职位和头衔的人物。
“您都有的,”马尼洛夫含着照例的高兴的微笑,堵住他的嘴,“您都有的,而且怕还在其上哩!”
“您觉得我们市怎么样?”马尼洛夫夫人问道,“过得还舒适?”
“出色的都市,体面的都市!”乞乞科夫说,“真过得舒适极了;交际场中的人物都非常之恳切,非常之优秀!”
“那么,我们的市长,您以为怎样呢?”马尼洛夫夫人还要问下去。
“可不是吗?是一位非常可敬,非常可爱的绅士呀!”马尼洛夫赶忙说。
“对极了,”乞乞科夫道,“真是一位非常可敬的绅士!对于职务是很忠实的,而且对职务又看得很明白的!但愿我们多有几个这样的人才。”
“大约您也知道,要他办什么,他没有什么不能办,而且那态度,也真的是漂亮。”马尼洛夫微笑着,接下去说,满足得细眯了眼,好像一只被人搔着耳朵背后的猫。
“真是一位非常恳切,非常文雅的绅士!”乞乞科夫道,“而且又是一个出色的美术家呀!我真想不到他会做这么出色的刺绣和手艺。他给我看过一个自己绣出来的钱袋子,要绣得这么好,就在闺秀们中恐怕也很难找到的。”
“那么,副知事呢?是一位出色的人!可对?”马尼洛夫说,又细眯了眼。
“是一位非常高超、极可尊敬的人物哇!”乞乞科夫回答道。
“请您再许可我问一件事:您以为警察局长怎么样?也是一位很可爱的绅士吧?是吗?”
“哦哦,那真是一位非常可爱的绅士!而且又聪明,又博学!我和检察长,还有审判厅长,在他家里打过一夜牌的。实在是一位非常可爱的绅士!”
“还有警察局长的太太,您觉得怎么样啊?”马尼洛夫夫人问,“您不觉得她也是一位非常和蔼的闺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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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在我所认识的闺秀里面,她也正是最可敬服的一位了!”乞乞科夫回答说。
审判厅长和邮政局长也没有被忘记,全市的官吏,几乎个个得到品评,而且都成了极有身价的人物。
“您总在村庄里过活吗?”乞乞科夫终于问。
“一年里总有一大部分!”马尼洛夫答道,“我们有时也上市里去,会会那些受过教育的人们。您知道,如果和世界隔开,人简直是要野掉的。”
“真的,一点不错!”乞乞科夫回答说。
“要是那样,那自然是另一回事了。”马尼洛夫接着说,“如果有着很好的邻居,如果有着这样的人,可以谈谈譬如优美的礼节,精雅的仪式,或是什么学问的。您知道,那么,心就会感动得好像上了天……”他还想说下去,但又觉得很有点脱线了,便只在空中挥着手,说道,“那么,就是住在荒僻的乡下,自然也好得很。可是我全没有这样的人。至多,不过有时看看《祖国之子》
乞乞科夫是完全同意的,但他又接着说,最好不过的是独自过活,享用着天然美景,有时也看看书……
“但您知道,”马尼洛夫说,“如果没有朋友,又怎么能够彼此……”
“那倒是的,不错,一点也不错!”乞乞科夫打断他,“就是有了世界上一切宝贝,又有什么好处呢?贤人说过,‘好朋友胜于世上一切的财富。’”
“但您知道,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马尼洛夫说,同时显出一种亲密的脸相,或者不如说是太甜了的,恰如老于世故的精干的医生,知道只要弄得甜,病人就喜欢吃,于是尽量地加了糖汁的药水一样的脸相,“那就完全不同了,可以说——精神的享乐,例如现在似的。能够和您攀谈,享受您有益的指教,那就是幸福,我敢说,那就是难得的出色的幸福啊……”
“不不,怎么说是有益的指教呢?我只是一个不足道的人,什么也没有。”乞乞科夫回答道。
“唉唉,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来说一句老实话吧!只要给我一部分像您那样的伟大的品格,我就高高兴兴情愿抛掉一半家财!”
“却相反,我倒情愿……”
如果仆人不进来说食物已经准备好,这两位朋友的彼此披肝沥胆,就很难说什么时候才会完结了。
“那么,请吧。”马尼洛夫说。
“请您原谅,我们这里是拿不出大都市里、大宅第里那样的午饭来的:我们这里很简陋,照俄国风俗,只有菜汤,但是诚心诚意。请您赏光。”
为了谁先进去的事,他们又争辩了一通,但乞乞科夫终于侧着身子,横走进去了。
餐厅里有两个孩子在等候,是马尼洛夫的儿子——他们已经到了上桌同吃的年纪了,虽然还得坐高脚椅。他们旁边站着一个家庭教师,恭恭敬敬地微笑着鞠躬。主妇对着汤盘坐下,客人得坐在主人和主妇的中间,仆人给孩子们系好了饭巾。
“多么出色的孩子啊!”乞乞科夫向孩子们看了一眼,说,“多大年纪了?”
“大的七岁,小的昨天刚满六岁了。”马尼洛夫夫人说。
“费密斯托克留斯!”马尼洛夫向着大的一个说,他正在把下巴从仆人给他缚上了的饭巾里挣出来。乞乞科夫一听到马尼洛夫所起的,不知道为什么要用“留斯”收尾的希腊气味名字,就把眉毛微微一扬;但他又赶紧使自己的脸立刻变成平常模样了。
“费密斯托克留斯,告诉我,法国最好的都会是哪里呀?”
这时候,那教师就把全副精神都贯注在费密斯托克留斯身上了,几乎要跳进他的眼睛里面去,但到得费密斯托克留斯说是“巴黎”的时候,也就放了心,只是点着头。
“那么,我们这里的最好的都会呢?”马尼洛夫又问。
教师的眼光又紧盯着孩子了。
“彼得堡!”费密斯托克留斯答。
“还有呢?”
“莫斯科。”费密斯托克留斯道。
“多么聪明的孩子呀!了不得,这孩子!”乞乞科夫说,“您看就是……”他向着马尼洛夫显出吃惊的样子来,“这么小,就有这样的智识。我敢说,这孩子是有非凡的才能的!”
“啊,您还不知道他呢!”马尼洛夫回答道,“他实在机灵得很。那个小的,亚勒吉特,就没有这么灵了,他却不然……只要看见一点什么,甲虫儿或是小虫子,就两只眼睛闪闪的,盯着看,研究它。我想把他培养成外交官呢。费密斯托克留斯,”他又转脸向着那孩子,接着说,“你要做全权大使吗?”
“要。”费密斯托克留斯回答着,一面正在摇头摆脑地嚼他的面包。
但站在椅子背后的仆人,这时却给全权大使擦了一下鼻子,这实在是必要的,否则,毫无用处的一大滴,就要掉在汤里了。谈天是大抵关于幽静的退隐田园的生活风味,但被主妇的几句品评市里的戏剧和演员的话所打断。教师非常注意地凝视着主客,一觉得他们的脸上有些笑影,便把嘴巴张得老大,笑得发抖。大约他很有感德之心,想用了这方法来报答主人的知遇的。只有一次,他却显出可怕的模样来了,在桌上严厉地一敲,眼光射着坐在对面的孩子。这是好办法,因为费密斯托克留斯把亚勒吉特的耳朵咬了一口,那一个便挤细眼睛,大张着嘴,要痛哭起来了;然而他觉得也许因此失去好吃的东西,便使嘴巴恢复了原状,开始去啃他的羊骨头,两颊都弄得油光闪闪的,眼泪还在这上面顺流而下。
主妇常常向乞乞科夫说着这样的话:“您简直什么也没有吃,您可是吃得真少哇。”这时乞乞科夫就照例地回答道:“多谢得很,我很饱了。愉快地谈心,比好菜蔬还要有味呢。”于是大家离开了餐桌。马尼洛夫很满足,正想要把客人邀进客厅去,伸手放在他背上,轻轻地一按,乞乞科夫却已经显着一副大有深意的脸相,说是他因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和他谈一谈。
“那么,请您同到我的书房里去吧。”马尼洛夫说着,引客人进了一间小小的精舍,窗门正对着青葱的闪烁的树林,“这是我的小窠。”马尼洛夫说。
“好一间舒适的屋子。”乞乞科夫的眼光在房里打量了一遍,说。这确是有许多很惬人意的:四壁抹着半蓝半灰的无以名之的颜色;家具是四把椅子,一把靠椅和一张桌子,桌上有先前说过的夹着书签的一本书,写过字的几张纸,但最引人注目的是许多烟。烟也各式各样地放着:有用纸包起来的,有装在烟盒里面的,也有直接就堆在桌上的。两个窗台上,也各有几小堆从烟斗里挖出来的烟灰,因为要排得整齐、好看,很费过一番心计的。这些工作,总令人觉得主人就在借此消遣着时光。
“请您坐在靠椅上。”马尼洛夫说,“坐在这里舒适点。”
“不不,让我坐在椅子上吧!”
“不能让您坐椅子!”马尼洛夫含笑说,“这靠椅是专为给客人坐的。无论您愿意不愿意——一定要您坐在这里的!”
乞乞科夫坐下了。
“请您许可我敬您一口烟!”
“不,多谢,我是不吸的!”乞乞科夫殷勤地,而且惋惜似的说。
“为什么不呢?”马尼洛夫也用了一样殷勤的,而有惋惜的口气问。
“因为没有吸惯,我也不敢吸惯;人说,吸烟是损害健康的!”
“请您许可我说一点意见,这话是一种偏见。据我看起来,吸烟斗比嗅鼻烟好得多。我们的联队里有一个中尉,是体面的,很有教育的人物,他可是烟斗不离口的,不但带到食桌上来,说句不雅的话,他还带到别的地方去。他现在已经四十岁了;感谢上帝,健康得很。”
乞乞科夫分辩说,这是也可以有的。在自然界中,有许多东西,就是有大智慧的人也不能明白。
“但请您许可我,要请教您一件事……”他用了一种带着奇怪的,或者是近于奇怪模样的调子说,并且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还向背后看一看。马尼洛夫也向背后看一看,也说不出为的什么来。“最近一次的户口调查册,您已经送去很久了吧?”
“是的,那已经很久了,我其实也不记得了。”
“这以后,在您这里,死过许多农奴了吧?”
“这我可不知道,这事得问一问总管。喂!来人!去叫总管来,今天他该是在这里的。”
总管立刻出现了。他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刮得精光的下巴,身穿常礼服,看起来总像是过着很舒服的生活,因为那脸孔又圆又胖,黄黄的皮色和一对小眼睛,就表示着他是万分熟悉柔软的绒毛被和绒毛枕头的。只要一看,也就知道他也如一切管理主人财产的奴才一样,走过照例的轨道。最初,他是一个平常的小子,在主人家里长大,学着读书,写字;后来和一个叫什么亚喀什卡之类的人结了婚,她是受主妇宠爱的管家,于是自己也变为管家,终于还升了总管。一上总管的新任,那自然也就和一切总管一样:结识些村里的小财主,给他们的儿子做干爹,越发向农奴作威作福,早上九点钟才起床,一直等到茶炊煮沸了,喝几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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