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被莫扎特厚葬的椋鸟,一只遭到达尔文“始乱终弃”的象龟,一头在丢勒和达利的画中游荡的犀牛,一头在极寒之地辗转只为等待最高出价的冰冻猛犸象,一只曾在太空织网的蜘蛛,一只被改造成独角兽的马戏团山羊……这17种在神话、历史抑或新闻中的“明星”动物,后来怎么样了?
在广西师范大学近期出版的《动物奇形录》里,美国跨界新锐作家埃莱娜·帕萨雷洛搜集了这17种“明星”动物的生平故事,以细腻的笔触,从神话、史料、新闻、回忆的长河中打捞出湿漉漉的动物,使之化身为人类文化史、社会史中的惊鸿时刻。从史前的冰冻山洞,到NASA天空实验室3号的车间;从达尔文小猎犬号的船舱,到丢勒和达利的画布……17篇精悍优美、风格各异的随笔,带着纪录片的匠心与小说家的罗曼蒂克。
《动物奇形录》
[美]埃莱娜?帕萨雷洛著
成黎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动物奇形录》这本关于动物的非虚构作品集,是人与动物关系的蒙太奇调皮小史,是后人类时代的新动物寓言,也是作者对自然本质的灼热沉思。在“人类”概念分崩离析的世纪,我们需要从动物的眼中重新找回自己。帕萨雷洛表示:“我心目中的动物是明亮、华丽、痛苦的错误。是我无常欲望和极力无视残酷现实的活生生的证明。”
尤卡
石头般坚硬的土地上,他发现了那头猛犸象。
她就躺在这片大陆的最高处,临着的那片海每年七月开始消融,到了九月又会结冰。是一个象牙猎人发现她的,先是看到了一块岩石,再辨认出嵌在那岩石里的形状:脚,干皱的侧腹,和一只空洞的眼睛。她倒挂着,在半冻的岩壁上,长长的鼻子沿着峭壁往下伸着,就像一根粗重的链子。
很快,他就发现了——就像是被施了某种古老的魔法,她还是毛茸茸的。金红色的绒毛附在她的脚、臀部还有支撑着她的岩石上。绒毛又厚又亮,就像折扣店里小洋娃娃头上淡淡的赤黄色头发。那个把她从永冻土层中一点一点凿出来的猎人——名字应该是瓦西里——并没有说起他是如何做到的。但不管他用了什么方法,都显得太过轻易了。年被切下,应立一座纪念碑来留念。但瓦西里只是从自己身上取下一只银耳环,用力地插进了这片正在融化的淤泥中。
要搬运那块将她保存了千年之久的大岩石,无论选择哪条路都需要四天时间。瓦西里叫来了一组人,将她小心翼翼地绑在一辆机动雪橇上,这才上路。雪橇从尤卡吉尔地区驶向拉普捷夫海和乌斯季库伊加村之间的某处,即使夏日的气温将雪融了融,但车速依旧缓慢。倒是她抵不住这热量,身体松弛下来,过了三天后体温几乎接近活物。在世界上最冷的城市以北米的地方,他们终于将一直拖着她的石板停在了一个隐秘的冰洞里。他们就这样马不停蹄地从一个极寒的地方换到另一个,等待一个出价最高的人。
瓦西里和他的同伴猜测,任何一个21世纪的人类——或是科学爱好者,或是象牙掠夺者,或是冒险狂热分子——爬进洞穴,扯下包裹着她的蓝色油布,第一眼看到这头来自更新世的毛绒动物时,都会动心。在一个结着冰的山洞里发现一头猛犸象,是一件多么让人兴奋的事情。语言的发明要远远晚于人类的思想和经验,也晚于猛犸象。“毛茸茸的猛犸象”这一意象在人类的大脑中,几乎与时间同义,甚至超越了“时间”这个词本身——毕竟人脑对时间的理解有限,连几年的记忆都不牢靠。很少有人能切身体会一个世纪的长度,而能感受十个世纪的大脑即使是在梦中也少之又少。问一问你的大脑,有什么记忆能在年过后依然确之凿凿、触手可及?更别说个年了。
因此,一头冻结的猛犸象有更多的意义,她不只是那头躺在洞里、靠着石板、圆脚朝上的阴郁的死物,不只是我们隔着手套来回抚摸到的火红色毛绒,或轻拍着的弯成号角模样的鼻子。我们的手套继续在她的身体上游走,沿着螺旋形的侧腹会发现一个巨大而奇特的伤口——这是什么造成的?不是牙齿,不是爪子,而是某种锯齿状的工具,那种可牢牢抓在对生拇指里的手握式工具。
在构成我们这个世界的所有图像中,动物图像早就深藏在人类的记忆中。在我们还不知道他们叫什么的时候,甚至在我们还没有完全看清他们的面貌之前,我们就感受到了他们的召唤。就好像一直以来,他们就在我们身体的某个隐秘之处等待着,披着粗略的轮廓;就好像人类的大脑早就看过了每一种动物,将他们的形象全部吞进了记忆中。我们最终找到了他们大致的模样,穿过山,透过云,就像在通灵板上显现一样。我们用脚在泥土上刨出他们鼻子的弧线,或是用手边最锋利的工具在木头上刻出他们的样子。给我们一根棍子,我们就能画出他们。在草原上找到一只被丢弃的鹿角,我们就能凭借那角尖锁定他们的居所;我们还曾用一块石头不断敲打洞壁,直到刻出一头牛的样子。我们还将他们的模样赋予万里夜空,手指星辰:看见了吗?他们在一边奔跑,一边眨眼睛。
从冰洞石板上的那具猛犸象木乃伊出发,可以形成一连串的动物链条,全都指向过去。那一团软塌塌的肢体和皮毛的混合体舒展开来,变成了威风的野兽,有着可奔跑的腿,和强劲的消化系统。当人们碰触她时,就像碰触马戏团里的厚皮动物,或是巨大的儿童玩具,她干瘪的身体在触碰者的心中好似再次血肉丰满起来。慢慢地,她在你的印象深处又变成了一张悬挂在摇篮车上的剪纸,就是那种专门训练新生儿眼睛对焦的玩具。纸片做的四肢在吊线的末端晃动着,就像是她在小跑。这一头在洞中被发现的红毛猛犸象被人取名为尤卡,她将观者带到更深更远之地,到那不是藏在大脑,而是深埋在人体的骨髓、纤维和缩氨酸中的记忆里。在肉体深处,那个远古的世界开始轻轻颤抖。
年前,年轻的尤卡就出发了。她本可以一生都在奔跑——年前的这片土地给了她奔跑的空间。如果她愿意,她可以走遍整个大草原。如果往东走,走出那时还不叫尤卡吉尔的地方,她就可以走到那时还不叫费尔班克斯的地方。没有海洋挡住她的去路,也几乎没有树木,只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植物,她用鼻子便可以将它们从冻土中拔起。或者,她也可以向南走,走过漫长的路程,或孑然一身,或成群结队,一直在迁徙,不断提足,又不断落下,疾疾而行。在扬起的滚滚尘土中,象足的轮廓模糊可见。八千英里的长途跋涉中,他们要躲避致命的淤泥沼泽,还要小心紧随其后不断盘算着的狮子——确切地说,并非如今我们见到的狮子,但仍然是和狮子一样速度极快、狩猎凶狠的生物——这些猎食者也同样忍受着八千英里的酷寒,一日比一日饥饿。那太阳依然是今天的太阳,只是在寒冷的天空里更加明亮。那大陆依然是今天的大陆,只是如今面积乘了三倍,就像一只肥胖的洞熊,一屁股坐下来,占了星球一半的面积。
在大草原的边缘地带,一群现在已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动物从这儿经过。这几乎就是一部《神奇动物在哪里》,驯鹿、鬣狗、熊、狮子、丛林豹和北极狐越过这当时还不是欧洲的地方。所有这些你能想象到的动物和尤卡一起沿着河流奔跑,流水在数英里的石灰岩中凿出柔软、深邃的洞穴。他们从草地上跑过,从河水中蹚过,也从人类身旁经过,那时候,草地还不是牧场,河水还不是池塘,但人始终是人。
草原上,一个沉默的猎人正在埋伏。与其他肢体动作相比——比如打斗、教导、睡觉——他一生中花了更多时间在观察动物上。要想活下来,人类就得把自己弱不禁风的身躯藏好,在那些更健壮的巨型动物移动、交配和死亡的时候静静等待。想象一下,在这样紧盯了一辈子后,他的体内保存了多少有趣的细节!再想象一下,世世代代的人们都将自己的一生付诸那片草原,保持着观察的姿势。这种日积月累的观察会如何作用于人类,想想都不可思议。
想要在大草原上生存,人类就必须熟悉狮子的脖子、野牛的脊背以及马的侧腹的每一寸肌肉,以便及时逃离危险。人类的大脑生出其他思维前,只是记录生命活动的形态:发情的混乱、匮乏的挫败、死亡的永眠。一种生物怎能一代代丰富和传承这些陆地知识,而不会感受到它已经渗入血液、骨骼和肌肉?多少猎人穷极一生观察,以至于为此歇斯底里、昏迷眩晕?难道那些动物的形象不会在他们的胸中横冲直撞,破膛而出?
当一头金红色毛发的猛犸象冲进视野,猎人不禁紧张起来。太阳正在冉冉升起,她的毛发在阳光下似乎着了火。她的身子长得够大了,足以在兽群中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但她依然太年轻,奔跑的时候摇摇晃晃,跟不上节奏。猎人知道,她会成为捕食者的首选目标。她猛然转过身,对着紧追不舍的狮子发起反击,但只是用力地跺了跺她那又粗又圆的脚——一点用都没有,她惊慌失措起来。猛犸象转过身继续跑,却扭了脚,很快便摔了一跤。
“就是现在!”猎人想,仿佛他钻进了狮子的身体里,而狮子也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一跃而起,从侧面跳到了猛犸象的背上。第一口咬在了她的尾巴上,这就够了。猛犸象身子两侧留下了深深的抓痕,至今依稀可见。她扭动着金红色的脖子,想要挣脱撕咬,最终却“砰”的一声倒了下去。
现在是猎人收获观察成果的时候了。他向前移动——不是跑,而是迈着坚定和均匀的步伐,同时拿出了武器。他必须吓走那头狮子。在大草原上和狮子一起生活了多年,这是猎人从狮子身上学到的技巧。要从狮子的嘴边偷走猎物,他就得变成狮子。“就是现在。”他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是对自己说的。他找准了体内变身为狮子的节奏,一击即中。
狮子跑开了,很快变成了黄褐色的一团踪影。猎人知道狮子是如何对付猛犸象的,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很利落:他一只手摁在她仍然发热的侧腹上,另一只手举起锋利的器物,划进了她的脊背。他只从她身上取出最有用的部分:脊椎、器官、腿上的脂肪和肉。不知道为什么,他摘下了头骨,但并没有把它带走。他把尸体和剩下的骨肉埋进草原,等着以后再回来。此时此刻,他还不知道会是多久以后。
尤卡背上那道深深的伤口,比巨石阵的成型还要早30年,比人类最早的书写早年,比酿酒、纺织、造币或养蜂至少早年。尤卡身上尖锐的伤口几乎和近年从德国岩石中挖出的骨笛——它能吹奏出鸟儿发出的五声音阶——以及那个00年前被丢在洞里的、用猛犸象牙刻成的狮头人像一样古老。尤卡死后年,有人第一次用猛犸象牙建造了小屋、篱笆和墓地。远古的猎人世世代代观察的猛犸象的身体里,孕育出了欧洲的建筑。
尤卡死后年,一个女人——已知的第一个巫师——躺在坟墓里,怀里抱着一只狐狸。人们会在她身上穿过两根猛犸象的肩胛骨,在骨头上抹上黄红色的赭石颜料。在她的周围,人们会堆放一堆陶器——黏土被烧制成狗的形状、熊的形状、马的形状,也有猛犸象的形状,这是已知最早的陶器。
大约在同一时期——如果可以称之为“时期”的话——一个猎人独自走向某一处临河的洞穴。虽然他一生都在观察动物,但今天他并不准备捕杀。他会找到一座巨大的石灰岩拱门,一端坚固而厚实,另一端则是较窄的圆形岩石。这座拱门看起来像极了一头猛犸象正在河上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
“就是现在,去,把他们收集起来。”他把他们都收集在河边隐蔽的洞穴里,就在那“跳跃猛犸象”石灰岩拱门的下面,几百年来那里不断有野兽的足迹。收集狮子、犀牛、野山羊和野牛。收集洞熊、狮子和狼。用松树枝的尖端蘸着炭粉和赭色收集他们。但是,要把最大的动物——那些猎人们记忆最深处的形象——保留在洞穴的深处,让他们远离阳光直射和那些会把石头或木头雕成用具的猎人。在洞穴深处的黑暗中可以找到他们,巨大的野熊在那里沉睡。
他走进洞穴,点亮一根树枝,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取之物。他与00年间的想象触手可及。在外出没的野兽和他体内的野兽不再有距离。洞穴深处很狭窄,他头顶上的树根释放出浑浊的空气。那些洞穴岩壁上的动物,就匍匐在他短促的呼吸间,在他潮湿的手指上。火光在岩石上蔓延开来,又照出了狮子的模样。
他用手触摸那面松软的墙,她就在那里,奔跑了年。他把自己想象成猛犸象,这样他就能感受出她是如何飞速地跑向他的手心,壮实的四肢变成了模糊的一团。他贴在岩石上的手掌和她红色的毛发,他跳动的心脏和她奔跑的四肢,慢慢地,都融为一体。火焰和树枝的阴影,与黄红色的赭石颜料一起,勾勒出他们的模样,如同他们的皮毛。他们的鼻子朝下荡着,一条黑色的裂缝贯穿了他们的背部。他们棕色的掌心在石灰岩里合拢,又松开。
这一次,他在岩石中发现了猛犸象。
作者:埃莱娜?帕萨雷洛
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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